还会不会飞回来

看到了。

路灯早早感知到黑暗的来临开始工作。在拥有同一个干燥的冬天这件事上,这里和其他北方城市没有任何不同。张元英抬头看被风肆虐过在枝上吱嘎作响的仅剩的零星枯叶。

刚刚放假的小孩被旁边提着零食的大人紧紧裹在蓬松的羽绒服中,被拉着手也一蹦一跳。张元英和打照面的叔叔阿姨点头问声好,一边嗯嗯啊啊回复着“这么晚了去哪儿”的问题,一边听劝地戴上手里的棉帽。

按亮手机屏,六点半出头,张元英赶上冬令时作息的最后一班公交车。正是下班高峰期,公交车走一步刹一步,带着抓着栏杆扶手的乘客像加油站的气球人一样前后摇晃。

路两边挂着不久前装饰上的彩灯,将整条街连成条霓虹彩带。被映成奇怪的形状的人,流入一个个店铺,采购着假期所需的食材和生活用品。车窗下时不时闪过几个头盔,穿过马路滑进对面的小区大门。不耐烦的司机按着响笛,声音此起彼伏,和剐人的寒风从窗缝挤进车厢,激得人寒战。和窗外的吵闹不同,车内顶灯在黑暗中沉默地观察着每一个乘客的脸。折射进车厢的光流转过这些脸庞,泻到地面。

张元英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将背包抱在膝盖。旁边的姐姐打着瞌睡,头点着点着突然落到她肩膀上。紧绷起右半身神经,张元英腿不敢太大幅度挪动,轻轻移动重心,让彼此能够拥有更舒适的乘车体验。

背包里只装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张元英出门出得急。看到安宥真的消息时,爸爸妈妈已经在准备晚饭。看着聊天框里接收到邀请又被对面瞬间撤回换成小狗的新年快乐表情包,张元英当作没看到,过了十几分钟发送个问号。问号很久没有被回复。猜测着对方的意图,张元英出门看看快要端上桌子的晚饭,又抬头看看墙上滴答滴答的时钟,在客厅踱几步后还是决定不将本应当翻篇的无意义对话翻篇。

下了这样的决定,张元英变得迫切。到闷着雾气的厨房硬着头皮大声在呼呼作响的油烟机旁和爸爸妈妈解释道歉,得了宽许赶紧收拾东西跑了出来。跑出单元门,紧张的心情转为轻松,像套在头上抑住眼鼻嘴的塑料袋被拨开。冷空气不适合大口呼吸,酸得眼泪也掉出来。未经鼻腔加热充分的气体落入肺部,把心脏也要冻痛。

张元英拿手指按住从车窗上沿汇成股流下的水珠,回神思索怎样告诉安宥真她已经坐上目的地是安宥真的末班车。

暗下来的天压得低低的,酝酿着新历年第一场雪。无论雪或者雨,本质是水的不同表现形式,张元英虽然早就离开学校,也在幼教时期就懂这个道理。客观事实不容反驳,主观认知却千差万别。比如张元英讨厌雨,讨厌潮湿的天气,却将雪划在干燥的范围内,抬头和安宥真指着正在下坠的雪说喜欢。安宥真蹲下去用手拈起一片,看它在指头上被体温消磨掉形状,融化成水最后被抹去所有痕迹。

张元英连带着不喜欢下雨也不爱打伞,总是躲在同行人伞下讨平安,雪除外。被安宥真的伞笼上时张元英觉得也被她的体温裹住了。张元英分得清心理感受和物理感受,但是决定将片刻上升的体温坐实。她扭头看举着那把长柄伞的安宥真,笑着把手探进厚重的袖子,去抓安宥真和雪一样温度的攥成拳头的手。

甬道中间的雪已经被踩实,坑坑洼洼印着杂乱的脚印,将雪染成鞋底的颜色。凸出的雪块被踏过太多次,棱角被磨损,露出光滑的表面。两旁的雪松很多,高高地堆起到附着在已经干裂的灰墙上枯死的爬山虎藤下面。

安宥真将伞换到左边,罩住两个人的肩膀,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并排走。张元英伸手到伞外,雪花落到手背再滑下去,说像不像落叶归根,逃不过地心引力,被风吹得高高的仍遵从着牛顿定律,掉到发梢里、睫毛上、手掌心,从此不再作为自己存在。安宥真想了想,说也像我们。

抖落鞋底残留的雪片,张元英拉住转身向楼上走的安宥真,不知道要说服安宥真还是自己,“不像我们。”安宥真很久之后想起来仍然觉得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那时候的张元英是需要拥抱的这件事并不是误判。

十月底的地表温度比十二月高,骤然降临的初雪没有遭受炙烤和曝晒仍很快融化回到空气中。这次的雪会停留多久,张元英站在站牌下,雪片掉落在长期没人清理铺着一层灰尘的长椅。

公交车腾着遇冷蒸发的水雾缓缓滑过去,张元英攥着手机,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社区门还是没有发出消息。后知后觉地涌上懊悔的情绪,当初为什么要装作没看到消息呢?可是安宥真为什么要撤回对她的邀请,现在这样不通知地到来算不算越界?

坦白说,她和安宥真的相识称得上是一场彻底的意外。这场意外按理应该在她将那盒提子放到安宥真手上那一刻起就画上句号,如果安宥真没有上前拉住她的手腕。

世界奇怪的是,认识后的相遇次数超出了能够用巧合作为解释的范围却没人告诉她这究竟是不是人为。安宥真曾经在一天中第四次见到她的时候笑得眼泪掉出来,跟她讲这可能是缘分,不认识的时候擦肩而过多少次都不会留下印象到如今看到你几次也能记得清清楚楚。才不是,默默在心里反驳的张元英没告诉她,在那之前自己早在不知道姓名的情况下记住了对方的脸。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可是在你拍我的肩膀说小心时立刻就认出你了。

之后的一切在两人的默认下都是顺理成章。

人类擅长给各种东西下定义,比如人与人的关系划分为几类,亲密程度的最高等级停留在哪一层。但人不是算法。0与1之间不是空白,大脑里的if语句被太多细碎因素左右而无法立即执行。没人跳出来对这段关系宣判那么就算我毫无理由仍要走到你面前时也不能把心之所想诉之于口。

张元英不知道安宥真怎么定义她们的关系,在哪里画下她认为正确的界限。为什么要把消息发送给她。张元英怪安宥真越界,怪她越界却可以轻松收回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致自己于这种不前不后的境地。明明已经很谨慎地揣度着向她走的每一步步距。

怀着溃败的心情,张元英抬头看到站在对面路沿上的安宥真。

时机,命运是由一个个时机构成的。张元英有充分把握只要她早一分钟离开,就不会遇上这样难以解释的情况。她错过的是无数时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但命运齿轮急速更改轨迹,尚未遇到的选项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也变得面目全非。

安宥真家所在的这条街并不处于传统居民区,仅有的几栋刷了黄漆的居民楼夹在周围林立商场店铺中,经年失修的大门早就褪去最初的颜色,袒露出块块锈迹斑驳,窘迫地维持着自己的存在感。

从这条街道转个弯才是宽阔的大马路,截然不同的景观显得它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街上栽的树有些年头,漫出来的树枝在路中央上空盘错着拧到一起,雪压得重了连带着变脆的枯枝也掉下来几根。去年市政拨款下来,城市规划局将附近几条街的路灯换了新,黄色灯光把可见范围的一切熏成暖色,给不远处沉浸在新年氛围中的喧闹描上一层朦胧的边。

她一个人住在这边。张元英也清楚。但聊天框里的消息变成绿底的瞬间,酝酿很久的想法发生急转。

安宥真为自己的邀请找了很多理由,却突然想到张元英没有理由,没有在这时接受她的邀请的理由。安宥真双手合十感谢两分钟内可撤回消息这一伟大发明,盼着张元英没有看到这没头没脑显得冒犯的邀请。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早走得晚。屋子里没有开灯,商场那边折射过来的光微弱,照在脸上也不刺眼。安宥真半个身子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面发怔。收到回复后,安宥真叹口气,搞不清楚自己是如释重负还是失望。抽了力气手指也不愿动弹一下。

阴沉的天空完全压下来可能是几十分钟后的事情。想着本就不是自己第一次单独度过各种各样的节日,还是打起精神出门买点东西,起码不要新年第一天就饿肚子。

安宥真住在五层,视野倒是开阔。老房子隔音效果差,每扇窗户都严丝合缝地关着仍能听到楼上楼下电视机里传来的吵架声。楼道间的耗电极大看着就不环保的电灯泡前几天罢了工,物业公司左推右推,说到年后维修师傅才来上班。

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安宥真摸着扶手下了楼。雪覆在地上浅浅一层,没换下容易打滑的棉拖,安宥真全神贯注看着脚下,提溜着购物袋的手跟着抓着地的脚一起使劲,生怕一个不留神打滑摔在这里没人救她。

雪越下越大,安宥真抬头看到对面的张元英时,觉得落在睫毛上的雪进到眼睛里去了。

不到晚上八点的长街人来人往,神情餍足,像浑身软毛的小动物被摸得舒舒服服,放下平日的戒备坦着柔软的肚皮,向同行人散发着爱意。割在脸上的风似乎都被这层屏障挡在外面,握着对方冻得红通通的手揣到自己兜里,笑得东倒西歪,踩到冰面差点带着两个人一起栽倒,拉着胳膊稳住后拍着胸口大喘气,推着手边笑边埋怨对方不看路又扯过来靠着头蹭着脸往家走。可能节日,纪念什么庆祝什么是其次,人们最看重和谁在一起,都做些什么。

比方说即使人群如潮,也能一眼看到站在站牌下的你;

比方说穿过他们向你快步走去时,明明知道有摔倒的可能,但笃定摔倒的那一瞬间你会抓紧我的手;

比方说站到你面前,看到你眼睛里也有雪落下,想问你是否和我有相同的心情又觉得不是重要的问题,只要这时我们也被看作构成这个人群的一份子就足够。

时机,命运是由一个个时机构成的。没人知道待发生的每个时机会带来什么,让人难堪或是欣喜若狂;给生命留下怎样的痕迹,深刻或者就像掉到眼睛里的雪花,眨几下眼睛就消失不见。

就像人无法预测雪即将于哪一分哪一秒开始掉落,复杂的动态系统中,任何微小的扰动都可能导致结果大相径庭,洛伦兹根据这样的混沌和未可知发现了奇怪吸引子,蝴蝶效应每时每刻都悄无声息地发生,不可捉摸。人有多高,一米多或者两米多,总之没有站在能够统揽全局地找出这一系列宏微观因素之间联系的高度,猜不到撤回的消息,大脑作出决定的运转方式,踏上的末班车和未来的我们存在怎样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吸引子以波状扩散到身边,被人们称为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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